2024-08-14
“那是大约五十多年前。”冬妮娅缓缓地说道,“有一天,我下了班后像往常那样搭上了观光船,我记得我常坐的那条线是南十字98号线,那天的98号线也放了这首歌……然后我突然听到后面一排有个男人在跟着小声地哼唱,一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样?”冬妮娅的叙述成功引发了尹赫的好奇心,她意识到姑姑正在同她分享年轻时候的一段邂逅,她的脑海里不由地想象出很多浪漫的相遇桥段,“是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冬妮娅却笑了下,说:“说实话,他长得完全不在我的审美上。”
“啊?”尹赫愣住了,这个发展出乎人意料。
冬妮娅继续说:“但他的穿着打扮和气质都有很明显的特点,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个军人。”
尹赫点了点头,这一点很合理,毕竟姑姑的工作中时常会接触到不少军人,而且以她看人的眼光,必然观察到了一些对方身上的细微特质。她眨眨眼,狡黠地笑了:“所以,你们就这样认识了?”
“怎么可能。”冬妮娅露出了一抹有些嫌弃又满是甜蜜的笑容,“我那时候觉得,这人唱得不怎么样还敢在公共场合开嗓,真是有够自恋的。”
嗯,很像姑姑会有的想法……尹赫会心一笑,问:“那后来呢?”
“后来……”冬妮娅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之前注意过他,我这才发现他也常坐这班观光船,在那之后,我陆陆续续在98号线上碰到了他好几次,每次他都雷打不动坐那个位置。然后有一次,他因为小声跟唱的习惯出糗了,一位坐他前面的乘客当面指责他制造噪音,他窘迫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给那人道歉,那样子……特别傻特别笨,但莫名地还有点可爱。”姑姑似乎被记忆中那个很有趣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但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开始咳嗽喘粗气,尹赫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再把带出来的保温杯递给她喝了几口。
看着姑姑小口喝水拼命压下咳嗽的样子,尹赫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她已经好久没在姑姑的脸上看到过这么生动的表情了,那双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明亮异常,好像盛满了无数颗星星。
待冬妮娅完全缓和过来,尹赫才继续问她:“然后呢?”
冬妮娅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似乎一瞬间想不起刚才说到了哪,但尹赫没有开口提醒,她知道姑姑不喜欢这种时刻的善意,姑姑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脑力,在生病的这些年,她常常会因为发现自己的思考速度变得迟缓而恼怒。
只见冬妮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上了刚才的思路:“哦……然后,我就跑过去同他搭话了。我坐到他旁边跟他说,他唱得其实还过得去,不算噪音。”冬妮娅皱了皱鼻子,“当然,这话是说给那个指责他的人听的,其实有点违心,因为之前我还在心里骂过他。但其实他每次都唱得很小声,如果不是就坐在他旁边仔细听,是根本听不见的,那个指责他的人夸大其词,要我看,他指责别人的声音更像是噪音才对。”
尹赫笑了笑,这一点她很清楚,以姑姑的性格的确是会为这种事出手的,“然后你们就认识了?”
“嗯,他知道我是特意帮他解围,为了感谢我要请我吃饭。但很可惜,我那天晚上没空所以拒绝了他。”冬妮娅回忆道,“不过我们还是因此而相识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的确如我所推断的那样是一位军人,还是一位战机驾驶员。”
尹赫好奇地问:“战机驾驶员?哪个军团哪个编队的?”
“我只知道是开创者军团,但具体是哪个编队就不得而知了,他们这样的身份通常不会向外透露的,何况那段时间前线战况很紧张,是高度敏感的时期。”冬妮娅说道,“他说自己平时少有休息的时间,难得碰上他休假,他几乎每天都来约我,但我的工作也很忙,并不是每次都能应约。”
“姑姑,你们这是交往了吧?”尹赫用肩膀碰了碰冬妮娅,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谁先表白的?”
“还没呢,哪有那么快。”冬妮娅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时期的安东塔斯城可不算太平,我们的工作性质又事关重大,平时根本分不出心思放在这件事上……”
“啊?”尹赫发出了不理解的声音,“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吗?”
“不是没有时间,是我们各自的精力都必须投入到各自心中认为的更重要的事上面……所以说,你们这一代有多幸福,出生在这么好的时代,可以不受限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用冬妮娅的话说,尹赫她们这一代,是出生在和平和希望里的一代,战争于他们而言是如此遥远,只在历史资料和新闻里看过,星门对他们每一个人公平开放,自由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尹赫是在充满爱的土壤里成长的一代,但她富有同理心,纵然没有经历过那个战乱的年代,仍然能对姑姑曾经历过的艰辛感同身受。她挽着姑姑的胳膊晃了晃,附和道:“知道了,我会珍惜现在的一切,你继续说呀,你和那位飞行员后来怎么样了?”
冬妮娅叹了口气继续道:“……到真正确立关系,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那之后我们相处了大概半年的时间……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当然,肯定也发生过一些摩擦和矛盾,但那些我都不记得了……”她的视线再次飘向窗外,“那时我们都太忙了,能分给彼此的,只有一趟观光航程的时间。我们每次都这样,坐在最后一排聊天,其实我俩挺臭味相投的,不管聊什么,最后总是变成了谈战事。”
尹赫露出了理解的神情,毕竟在那个时代,战事是关乎每一个人生活的绕不开的话题。
“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在一个深夜联系了我。那次影像通讯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背景是一片看不清位置的昏黑,周围环境很嘈杂,他只来得及跟我说要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我保重。”
“他没说去哪吗?”
冬妮娅摇摇头说:“没说,我也不会问,我们的工作都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早就已经形成了不多过问的默契。”
“那他后来……回来了吗?”尹赫小心翼翼地问。
冬妮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知道。”
“他没联系你吗?”
“没有。”冬妮娅原本轻松愉悦的眼神里又开始浮现出和刚才一样的悲伤,“就在他去执行任务之后不久,那场战役打响了。”
那场战役?尹赫注意到冬妮娅的用词,她往前推算了一下时间,天哪,尹赫突然明白了,姑姑所指的是五十六年前那场改变历史的花园星战役。
冬妮娅继续说:“那段时间,安东塔斯城充斥着紧张的气氛,我清晰地记得周围的朋友总来询问我有没有星门政策的动向……”她缓缓地回忆道,“在街上与人们擦肩而过时,总能听到谈论战事的声音。然后有一天,研究所接到了一个通知,说花园星星门——也就是现在的开拓者星门——要实行半封闭政策……而这个消息在一天后传遍了全城。”
尹赫当然知道姑姑说的是哪件事,这些在如今看来都是在正史上被清晰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
“大概又过了几天,我路过环港时,突然注意到停泊在那里的许多用以城防的战舰都不见了……接着没多久,安东塔斯的城防政策进入了高级战备状态……然后我们这些搞研究的,就被要求住进研究所,出行受到了很严格的限制……我们只能从内部网络关注外面的情况,听说那段时间,全城物资紧缩,交通严管,许多民用公共交通都大规模停运……”冬妮娅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但她回忆得很吃力,几乎是说两句要停顿一下,“就这样大概过去了几个月吧,我记不清了……等研究所终于放开限行后,我回到家里,尝试着联络了他……当然,没有成功。”
沉默了一会儿,冬妮娅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轿厢,望着无垠的星空,“事实上,在那之后很多年,我都尝试联络他,但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随着冬妮娅的讲述,一抹淡淡的忧伤在轿厢内缓缓流淌,听完冬妮娅姑姑的故事后,尹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陷入了沉默。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她不敢问,至少现在不敢。
“你是想说,他可能已经牺牲了,是吗?”冬妮娅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但她却显得云淡风轻:“不用怕我伤心,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能想到的猜测我都想过了,只不过始终没有人给我一个准确答案罢了。”
“姑姑……你一定很难过吧?”尹赫轻轻握住她的手。
“其实,一开始更多的是生气,觉得他不负责任,只要他想,可以有很多方式告诉我一句他的去向,我要的只是一句话,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但他什么都没留给我。”冬妮娅的语气有些愤慨,但很快转为了感慨,“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人生有很多无法预知的意外,也许与他的这段缘分,在充满不安的时代里注定是没有结局的……”她轻轻地叹息着,接着,她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战役后没过多久,我的职业生涯也迎来了重大的转机,我签了集团的保密协议去参加一个重要项目,在那之后,我就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事了,几乎全身心投入到这上面……而到了现在,比起难过,可能更多的是遗憾吧。”
尹赫不知道姑姑所说的是哪个项目,她只知道,姑姑这一签就给出了自己五十年的青春,如今她已垂垂老矣,还患上了职业病,但她所投入的这个项目却至今还未有能够对外公开的成果,纵然优秀如姑姑,也只不过是这如巨物般庞大的技术进程中的小小一员。
不过,尹赫现在知道姑姑这辈子终生未婚未育的原因了,她问道:“姑姑,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为了等他,这么多年……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冬妮娅有些吃惊地看着尹赫:“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孩子,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人?”
“傻孩子。”冬妮娅笑了,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却盛放出坚韧的生命力,“我并没有为了谁放弃自己的幸福,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他的确是我心中的一个遗憾,是我此生遇到过的唯一一个让我对爱情有过憧憬和向往的人,但幸福并不止有爱情这一种形式,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耕耘一生,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尹赫沉默了,她不由望向开拓者星门的方向——纵然这个距离下她看不到星门,只能看到许多向着那个方向驶去的舰船,但她仍然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奇迹般的人造物的巨大轮廓。在她至今为止仅有的那一次穿越星门的经历中,她曾近距离感受过那种令人失语的宏大和壮观,从此以后她就不止一次地想,历史上得有多少个像姑姑这样用尽一生在此耕耘的人,才能造就今天的开拓者星门?她能理解姑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她仍然觉得这样的结局让人难过。
当她们结束了这趟观光之旅后,在返回“黄昏之家”的路上,尹赫突然想到她还没问过那个人的名字。
“他叫苏雷亚斯。”不知道为什么,尹赫总觉得,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冬妮娅的双眼再次盛满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