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4
蓝色的花园星逐渐吞没恒星的强光,在安东塔斯城投下绝对精确的阴影。
这是尹赫最喜爱的场景之一:花园星的阴影投下刀切一样清晰的晨昏线,而穿越晨昏线进入黑暗的街区,会在过线的那一刻亮起灯火。精确的黑夜淹没了跳跃者街区,缓缓走向格林班克街,越来越多的街区被点亮。
尹赫总觉得,相比在白天灰白森严的钢铁森林,被夜色披上灯火的街区更为可爱迷人。夜色像潮水一般涌来,很快就会淹没尹赫所在的窗口。尹赫知道,自己所在的建筑也会在那一瞬间亮起温暖的灯光,如果有人从不远处看向这边,会看见建筑顶层的装饰灯组成了一个并不起眼的词:“黄昏”。
这就是尹赫工作的地方:卡利莱恩集团旗下的“黄昏之家”疗养中心。
据说,在地球上看不到清晰明确的晨昏线,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也不会在一瞬间完成。太阳落下地平线后,阳光仍在大气中散射,把原本碧蓝的天空染成柔和的浅橙色或者粉红色,直到最后一点散射的阳光也逐渐消逝,夜幕悄然降临,这段天色最为温柔的时间,被称为“黄昏”。
也正因如此,从远古的地球时代开始,人们就将老年称为“人生的黄昏”。这个富有诗意的说法带着地球风格的浪漫,随着星门的开放,从地球圈流传到开拓者星系,近年来在安东塔斯广为流传。
疗养中心的医疗条件和生活环境都很优越,专为年迈且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的老人提供医疗和生活服务,通常只有对安东尼奥斯财团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人才会在“人生的黄昏”得到财团的优待,在这里安享余生的时光。
尹赫的姑姑冬妮娅就住在这里,她曾是星门核心能源系统的一线研究员,为空间种子的研究奉献了半生,也因此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在姑姑住进“黄昏之家”后,尹赫就开始关注这里,并最终选择这里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起点。
五年前,尹赫从安东塔斯大学医学院精神医学科毕业,受聘进入“黄昏之家”,成为了一名心理医生,跟随主任医生司图学习临床治疗。
至今为止她都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相反,她认为自己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工作。
在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治疗上,找到问题的症结通常是很困难的。尤其是能够住在“黄昏之家”的老人,大多都经历了被汗水与鲜血浸透的一生,他们的心理问题普遍都很复杂,还伴随着脑神经的生理性病征,其形成原因绝大多数都难以根究。
所以,在针对这些老人的治疗中,治疗目的并不是根除,而是疏导和缓解,以让老人们情绪稳定愉快地生活为目标。但是,对于个别病情比较严重的病例,这种不知症结所在、以缓解为目的的治疗无异于隔靴搔痒,不但无法起到正向作用,还有可能因不恰当的治疗手段带给病人更多的痛苦,最终,都会因为老人的身体情况而放弃治疗。
每每遇到这种病例,尹赫的内心就会感到痛苦和煎熬,她几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份职业,甚至动过想要转行的念头。
最近刚转进来的新病例“马克先生”,显然就是这样一个棘手的情况。
“马克先生”其实并不叫马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马克先生有严重的失忆症。在来疗养院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集团旗下的开创者军团疗养院中,“马克”这个名字也是那里的人给他起的。尹赫看过马克先生的病历:入院前的经历被隐去,主要问题是头部受过较严重的创伤,由此引发了严重的失忆症,还伴有复发性精神不稳定的症状,以及多种慢性疾病。近期精神状态恶化,引起了多种旧病复发,因此转来环境更为舒适、设施更为专业的“黄昏之家”疗养。
这样一份语焉不详的病历,让他们初步定位病情和推测病因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加上病人的失忆症,尹赫可以断定这是她五年来遇到的最棘手的病例。
“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治疗目的不再只是简单地缓解,我们必须尽可能地让他恢复记忆。”司图看着病例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与“黄昏之家”历来的治疗理念有很大的不同,尹赫感到不解:“为什么?”。
“随病历发来的一份文书里提到,希望我们能尽可能帮助马克找回记忆。”司图说道,“也许和他那段被隐去的经历有关,他毕竟是从军方那边转过来的病人,可能在他遗忘的记忆中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尹赫感到有些不悦:“那为什么要转来我们这里,继续在军方的疗养院不是更好吗,我们这里的病人需要的是照顾,不是审问。”
司图朝她笑笑,“别激动,文书里只是说尽可能,并不是强硬的命令,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治好马克,何况对于创伤性精神疾病的治疗手段,我们的确比其他疗养院更领先一些。”
跟着司图这么些年,尹赫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还是使用温和一些的治疗方式?”
“当然。”司图不假思索地说,“正如你说的,我们不是在审问他。”
尹赫舒了口气道:“好,我这就去给马克安排一间有好梦宝的病房。”
“好梦宝”是新一代的临床脑波监测仪的昵称,外观被设计成柔和的半球型床头板,像是一片饱满的白色云朵包裹着床头,使用时需要安装在床头,它的常用功能是监测睡眠者的脑电波活动,并据此释放特定波形与频率的微波,通过调节脑电波来调整和激发人的情绪,这个监测仪如今在心理和精神疾病的临床治疗中被广泛应用。
不过,在“黄昏之家”里,监测仪大多数时候都被用来提升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的睡眠质量,也因此被大家戏称为“好梦宝”。
马克很快就被安顿在一间装有好梦宝的单人病房里,尹赫按照惯例将脑电波监测仪调到能够使人脑放松的频段。
当马克躺下后,尹赫尝试着和他对话:“您好,马克先生。”
对于这个名字,马克的反应很微弱,他只是侧过头来看着尹赫,神情木讷。
“我是尹赫。”尹赫将自己的名字在便携电子屏上呈现出来,递到马克面前。
马克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到屏幕上,但仍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尹赫又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马克先生仿佛按了慢放键的表现,恐怕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有效信息。
这时,马克突然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尹赫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回答:“这里是‘黄昏之家’,你刚从‘开创者’军团疗养院转到了这里,你还记得吗?”
马克似乎因这个问题陷入了思考,但半晌后他突然又问:“黄昏是谁?”
“黄昏不是人的名字。”尹赫在心里叹口气,“这是人们在地球上用来定义恒星光照变化程度的一个时段的称呼。”她耐心地说,但她知道这个对话毫无意义,马克恐怕转头就会忘记。
“地球?”马克的神情忽而变得很激动,“他们来支援了?”
支援?尹赫完全跟不上马克的思路,创伤性失忆症的表现之一,就是记忆顺序错乱,大脑会将没有关联的记忆胡乱地拼合在一起。
“不对……”马克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痛苦,“马上就要集合了,我快赶不上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作势就要下床。
尹赫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了他,但马克很激动,说什么也要去“集合”,却说不出去哪里集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集合。
马克几乎是用上了蛮力在挣扎,尹赫根本按不住他,只好喊来医护人员帮忙,并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马克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来不及了”。
尹赫坐在病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胳膊,安抚道:“你没事了,马克先生,你现在很安全,你需要休息。”
好一会儿后,他忽然看着尹赫说:“我没事了。”神情看上去似乎又恢复如常了。
经过刚才的这一出,尹赫不敢再随意地和他闲聊,避免触及他大脑里的“雷区”,她在便携屏上记录下刚才他提到的关键词。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你刚才提到的事吗?”
马克反应又慢了几拍,反问她:“什么事?”
显然,他的记忆链再一次断裂,无法完成有效的衔接。时间也不早了,尹赫决定先结束今天的交谈。
这时,刚从其他病房问诊完的司图走进病房,提醒道:“对了,尹赫,你要记得把成像模式打开。”
脑电波成像是好梦宝的另一个功能,能够读取人脑的脑电波并进行转译编码,将其在人脑中形成的画面还原出来。当然,人脑的结构和内部活动极其复杂,这项技术已有上千年的研究历史,至今仍未臻完美,在杂乱无章的潜意识中提取有效信息已经很困难了,脑波信息的转译和解读更是困难重重,因为误读而形成的千奇百怪的成像有时令人捧腹,有时堪称精神污染,所以不到必要时通常不会打开这个模式。
不过,对于马克这样特殊的病人,这个功能就派上了用场。
尹赫自然不会忘记,她点点头说:“已经打开了。”她将刚才的情况向司图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看起来情况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糕。”
司图听完后说道:“让好梦宝持续监测他的状态,另外,未来几天先为他安排详细的全身检查。”
“好的,”尹赫点点头,“等检查结果全部出来后,我们再判断要不要进行深度催眠治疗?”
“是的,还有一点,如果好梦宝能从患者睡眠时的大脑活动中监测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也会更有助于我们制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好的,我明白了。”司南点点头,他伸出手拍了拍尹赫的肩膀,“那就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