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拉格朗日》官方小说—以群星之名（第四章~第六章）

 

 

四

       在奥利弗陷入昏睡和回忆的时候，在整个星系的目光中，第一艘被命名为“先驱者”的舰船进入了星门，消失在瑰丽的漩涡中。这也是时隔近三个世纪，第一艘从科奥斯星系离开的舰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短短几分钟，竟恍如隔世。直到来自安东塔斯城的曲率转码信号出现后，所有人才放下心来。

       “已经确认先驱者舰船抵达，星门运作一切正常！”洪亮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

       人们再次欢呼起来。

       欢呼声将奥利弗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有那么一会儿，老人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时，身处何地。

       艾莉见他醒了，再次走过来，蹲下身，握住奥利弗的手，“爷爷，先驱者号已经抵达安东塔斯城了，我们刚才接到了它从安东塔斯城发回来的信号。”

       奥利弗眨眨眼，艾莉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

        “爷爷，你感觉怎么样？”艾莉轻声问道，“按照计划，我们该出发了，不过，我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艾莉停了下来，她看到老人蠕动着嘴唇，似乎在说什么。

       “爷爷，你说什么？”艾莉将耳朵凑近。

       老人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嘶哑的气流努力拼成可辨识的音节。这次，艾莉听清楚了，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然后点了点头。接着，艾莉站起身，正对上站在老人身后的吕医生探询的目光，艾莉朝他微微点头，“安东塔斯，他说，安东塔斯，爷爷要去安东塔斯城。”

       安东塔斯。

       奥利弗眨眨眼，干涩的眼皮愈加沉重，尘封的记忆再次回卷，是的，安东塔斯，他想起来了，当然，安东塔斯城，现在的开拓者星系。和平已经到来了，在地球圈政府的主导下，诸多势力在未央城签订了《未央公约》，重启了开拓计划。安东塔斯城所在的花园星系成为了新的开拓者星系，花园星门成为了开拓者星门，诸多开拓者们经由开拓者星门重新前往星海，他们不仅要开拓新的星系，还要进行孤岛重连工程。

 

       时光荏苒，奥利弗已经跟随赛瑟姆老师学习了五年，他也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

       但是，奥利弗去赛瑟姆老师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已经逐渐长大，要开始向父辈们一样成为一名矿工了。

       在一开始的许多时间里，奥利弗都会学着操控小型采矿船前往特洛伊晶体矿区进行采矿作业。直到这时，奥利弗才逐渐了解到科奥斯星系蕴藏的特洛伊晶体矿是多么得丰富，虽然已经持续开采了数千年，但其丰富的储量还能继续开采数千年。

       跟随着采矿队，奥利弗学会了独自驾驶形如甲虫的采矿船用激光束对特洛伊晶体进行切割以及用磁力装置将切割下来的晶体矿石收回到储存仓中，然后将矿石运回位于艾普利空间城的精细加工厂进行加工。

       奥利弗喜欢那种感觉，在白矮星微弱的光芒下，那些嵌合在黑灰色铁镍岩石小行星中的特洛伊晶体矿依然显现出殷红的颜色。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奥利弗对已经选好的矿藏用磁力吸盘进行标记，然后用激光束小心地避开坚硬的岩石，沿着已经设定好的轨迹将特洛伊晶体切割下来。然后，再利用磁吸装置将切割下来的晶体块拖曳到储备舱中。整个过程都必须精确高效，不能出一点差错。

       老矿工们告诉奥利弗，其实以前这些工作都是不需要人亲自操作的。以前只要设定好程序，这些采矿机器内部的计算机就会精确地操控着激光束和磁力盘自动完成采矿和精炼提纯。但这些计算机的硬件是非常精密的部件，科奥斯星系本身并不生产这些，所以，当科奥斯星系成为孤岛星系后，损坏的计算机在消耗完了备件后，就只能人工进行操控了。

       而人工操控采矿机器在环境复杂的特洛伊晶体矿区采矿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有许多被引力搅动的小行星无时无刻不从奥尔特云外围向恒星中心移动。这个星系的结构实际上是不稳定的，随着中央恒星不断地以辐射的方式失去质量，包裹着星系的奥尔特星云中的碎石和彗星会不断地因为碰撞而脱离奥尔特云飞向星系中央。彗星倒还好，即使是白矮星微弱的光芒也能照亮它们的彗尾，最危险的是那些铁镍质地的小行星，它们速度极快，很难被探测到，一旦被撞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当然，危险不仅仅来自于星系外侧，虽然这个星系内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行星，但星系内部存在着数量极多的尘埃和直径几微米到上百公里的小行星围绕着中央白矮星超高速运行。

       赛瑟姆老师告诉奥利弗，根据科学家的推演，科奥斯星系的这种奥尔特云结构实际上是不稳定的。在远古时期，奥尔特云远比现在还要稠密，甚至现在游弋在内星系的那些尘埃和小行星其实都是奥尔特云消散后的残余。根据计算，大约20亿年后，外层的奥尔特云会逐渐消散。

       “到那时，科奥斯星系的孩子们就能看到群星了。” 

       奥利弗不禁乍舌，“20亿年？！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老人笑了笑，“没有人能等那么久的。”

       “赛瑟姆老师，你不是说过，你会让我们重新看见群星吗？”奥利弗想起了多年前和赛瑟姆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老人说过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赛瑟姆老师一如既往地回答。

       “嗨~”奥利弗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你就少骗我了。等我们修好了星门，我们就能看到群星了，到时候，我一定要第一个飞出星门。”

       “奥利弗，”赛瑟姆老师面色严肃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奥利弗掰起了手指头，“按照标准年龄来算的话，我今年已经16岁了。而且，我已经通过了初级采矿工程师的考试，下次我就可以单独作业了。”说到这里，奥利弗还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赛瑟姆老师深深地看了奥利弗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千万要注意安全。和往常一样，奥利弗又走到书柜旁。书柜里已经放不下了，有些书就杂乱地堆在地板上。这些年里，奥利弗在其他一些废弃的区域又找到了不少书，他把这些书都带给了赛瑟姆老师。

       赛瑟姆老师时不时地还会戴上一副圆圆的眼镜，去翻看一些厚重的书。奥利弗完全看不懂那些书，那些书里面可不仅仅有文字，还有许多复杂的符号、公式以及图表。赛瑟姆老师曾答应奥利弗，当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后，会教奥利弗看那些工具书，“你需要系统性的学习，比如数学、物理、化学等等，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东西。”老人曾告诉他，“等你能看懂这里所有的书了，你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但奥利弗总觉得，赛瑟姆老师的“事情”似乎根本就做不完。奥利弗认识赛瑟姆老师的前几年，他一直在忙着摆弄那个大肚子机器，后来，老人又开始组装摆弄一个有长长的天线的奇怪装置。奥利弗曾经问过赛瑟姆老师那是什么，赛瑟姆老师只是简单地告诉他，那是一个具备探测功能的通讯器。

       “探测什么？”奥利弗好奇地问道。

       “探测拉格朗日空间共振点的位置。” 

       这下，奥利弗更迷糊了，他当然知道拉格朗日空间共振点是什么，“可是，空间共振点不就是在星门的位置吗？”

       “你说反了，”赛瑟姆老师摇摇头，“是星门在空间共振点的位置。”

       “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赛瑟姆老师认真地说，“奥利弗，你要记住，在其他星系中，拉格朗日点的相对位置是基本不会变化的。当星门固定在拉格朗日点后，仅仅需要时不时地微调，就会一直保持在拉格朗日点不动。“

       奥利弗恍然大悟，被毁坏的星门显然已经可能漂移出了拉格朗日点，“原来是这样！你一直在定位拉格朗日点！“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科奥斯星系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星系，我问你，奥利弗，拉格朗日点的本质是什么？”

       奥利弗努力回忆着赛瑟姆老师给他讲过的那些知识和书本上的描述，他干巴巴地说道，“拉格朗日点是限制性三体问题的五个特解，历史上有一位名叫拉格朗日的数学家计算出了五个稳定点——”

       “不，前三个解是一个名叫欧拉的数学家计算出来的，后面两个解才是拉格朗日计算出来的。”赛瑟姆纠正奥利弗的错误。

       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实在记不住那些绕口的古地球人的名字。

       而赛瑟姆老师显然已经进入了“教学”模式，“严格来说，拉格朗日点是关于三体问题的特解，其实，三体问题本身已经被证明是无解的。所谓的拉格朗日特解是针对限制性三体问题的，即，第三个天体的质量可以忽略不计，它如果位于这五个特解的位置上就会形成一个稳定结构。但是，要注意，其中有三个点是不稳定点，只有位于这两个大质量天体连线作为底边的两个等边三角形顶点处的L4和L5点才是稳定的拉格朗日点，而拉格朗日星门也建立在L4或者L5这两个点上……”

       奥利弗感到有些无聊，他悄悄地瞄向那个“通讯器”，只见那个奇怪的家伙头顶上伸出两条银色的金属棒，金属棒的尽头有两个奇怪的金属圆圈，看起来就像是……奥利弗突然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在书柜里的一本书中，他看到过一副昆虫的图画，那只背部长着淡黄色斑点的昆虫脑袋上就有两根长长的触须，触须在尽头卷曲，就像是两个圆环……

       “奥利弗，我刚才在说什么？”赛瑟姆老师的话把奥利弗拉回了现实，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拉……拉格朗日……”

       赛瑟姆老师叹息了一声，他转身走向舷窗，背着手，朝窗外望去。奥利弗有些愧疚，他也走到舷窗旁，跟老人一起向外张望。和往常一样，穷极目力，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赛瑟姆老师忧伤地说，“孩子，这个世界正在死去，最终，人们将困在各自所在的空间成中慢慢死去。”

       奥利弗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老人如此地忧郁，“赛瑟姆老师，我们不是正在建造星门吗？而且，各个空间城也还在互相联系。”

       “各个空间城虽然目前还保持着联系，但这只是黄金时代的惯性在起作用。”

       “为什么？”奥利弗还是不懂。

       “孩子，让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孤岛星系就像一潭死水，也许一开始还会挣扎，但结局几乎是一定的，”赛瑟姆老师转过头看着奥利弗，表情憔悴，“各空间城一开始还会有船只来往，互通有无，这种行为带来的心理依赖远大于能获得的经济利益。但这种情况也不会维持很久，很快，舰船来往会慢慢断绝，空间城之间会仅仅使用远程通信来保持联系，但最终，这些微不足道的联系也会随着空间城的衰败逐渐断绝，散落在星系四方的空间城彻底变成一个个的孤岛，最后，这些小小的孤岛会一个接一个的熄灭。整个星系只剩下冰冷的残骸和黑暗的死寂。”

       赛瑟姆老师描述的未来让奥利弗汗毛直竖，脊背发凉，他无法想象长大后的自己会面对那么一个残酷的未来。

       沉默了一会儿，奥利弗战战兢兢地问，“赛瑟姆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赛瑟姆老师将目光从冰冷的舷窗转向奥利弗，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但不知道为什么，奥利弗总是感觉老人的眼中泛着光芒，但他却没有直接回答奥利弗的问题，反而反问道，“奥利弗，你害怕黑暗吗？”

       奥利弗摇摇头，“不怕，赛瑟姆老师，我不怕黑暗！”

       没想到，赛瑟姆老师反而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哀，“不，面对黑暗，你应该感到害怕，但不是因为黑暗可怕，而是因为看不到光明。”

       这下，奥利弗更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习惯了黑暗，孩子，你没有见过光明，也没有见过群星，所以你才不怕黑暗，”老人继续说道，他抬起手，指向舷窗外，指向无边的黑暗，“当然，无边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不再相信光明。”

 

 

五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搭载着奥利弗老人的飞船缓缓飞向星门。

    在星门正在修建的过程中，奥利弗就曾经不止一次公开对媒体说过，他想要穿越星门，前往安东塔斯城看一看。但是，因为科奥斯星系的特殊性，星门的建设远比想象中的要缓慢。奥利弗逐渐老去，有许多人都认为奥利弗已经不大可能见到星门建设完成的那一刻了，但奥利弗却展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他真的一直挺到了星门建设完成。

    其实，在星门启动前，奥利弗老人的意识就不太清晰了，他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睡，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也会犯糊涂，经常自言自语，偶尔还蹦出几个完全听不懂的词汇，比如“赛瑟姆”“三体问题”“望远镜”之类。

     在穿越星门前，医学小组对奥利弗的身体进行了详细的检查。首席医师吕医生对奥利弗的孙女艾莉说，奥利弗老人的身体没有大碍，但需要不间断的监测和陪护。只要奥利弗老人能坚持到安东塔斯城，安东尼奥斯财团下属的安氏医学中心就能接手，对他的身体进行全面检查。

    “坦率地说，”吕医生对艾莉说，“从奥利弗先生过去受的伤来看，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我以前一直不太相信精神力量的作用，现在我有些信了，也许正是要去安东塔斯的信念才一直支撑着他。”

     为了保证舰桥上为奥利弗老人专门设置了一个位置以放置他的生命维持椅。站在舰桥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星门正中那个光彩夺目的漩涡。

    “爷爷，”艾莉握住奥利弗的手，“我们要去安东塔斯城了。”

    老人却依然在昏睡中。

 

       那天，赛瑟姆老师还是将关于拉格朗日点的知识给奥利弗讲完了。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拉格朗日点是限制性三体问题的特解。三体问题，顾名思义，是指三个物体在各自的引力下的轨迹问题。这里的限制性三体问题是指第三个物体的质量相对于其他两个物体要忽略不计，所以，拉格朗日点实际上是存在于两个大质量天体之间的特定位置点。那么，奥利弗，如果需要你寻找科奥斯星系内的拉格朗日点，你要怎么寻找？”

       赛瑟姆老师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奥利弗。

       思索片刻，奥利弗突然恍然大悟，答案简直显而易见，为什么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呢？！科奥斯星系根本就没有大行星，整个星系只有一个唯一的大质量天体，那就是位于星系中央的白矮星。

       “难道，难道科奥斯星系……根本就没有拉格朗日点？”奥利弗结结巴巴地说，但他马上又立即否定了这一点，“不对，我们曾经有过星门，一定有拉格朗日点！”

       “是的，科奥斯星系的确有拉格朗日点，但这个拉格朗日点非常非常特殊，”赛瑟姆老师继续说道，“科奥斯星系实际上也形成了一种平衡态，这种平衡态是由中央恒星和外围的奥尔特星云形成的。太阳系的奥尔特星云距离太阳非常远，几乎在两光年以外。而科奥斯星系的奥尔特云几乎近在咫尺。另外，太阳系还有平行于黄道面的柯伊伯带，柯伊伯带在太阳系主行星区域与奥尔特星云的交界带，距离太阳大约只有四十五亿公里。而科奥斯星系完全不同，特殊的成因让科奥斯星系的奥尔特云距离中央恒星非常近，最内侧几乎达到了五十亿公里。而柯伊伯带就散落在从中央恒星到奥尔特星云之间。所以，严格来说，我们就生存在科奥斯星系的柯伊伯带之中。而科奥斯星系的奥尔特星云由于距离中央恒星非常近，所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引力源。根据理想的模型，奥尔特云的引力和中央恒星的引力形成了一个球形的平衡面，所以，引力平衡点实际上是应该散落在整个球面上。”

       虽然听不太懂，但奥利弗还是被惊呆了，“啊？！科奥斯星系里有无数个拉格朗日点？”

       赛瑟姆老师摇摇头，“我刚才说过，那只是一个完美的理想模型而已。实际上这种理想模型是极为不稳定的，如果奥尔特云真的作为一个整体和中央恒星形成一个引力平衡系统，这个系统本身就不会是稳定的。事实上，这个系统确实不稳定——我之前曾告诉过你，奥尔特云一直在不断解体中。所以，只有一个解释，这个奥尔特云不是均匀的。根据我的计算，在奥尔特云之外，很可能还存在一个未知的巨引源，正是这个巨引源的存在才导致了科奥斯星系的奥尔特云在星系形成后的几千万年间里分崩离析。”

       “巨引源？那是什么？”

       老人摊开双手，“不知道，也许是另外一颗白矮星，也许是一个太初黑洞，星系里现在没有任何一艘能够飞出奥尔特云的飞船，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奥尔特云到底有多厚。巨引源的位置也不可能通过光学来确定，只能通过小行星雨的轨迹和搅动数据来进行推算。所以，想要精准测定科奥斯星系的稳定拉格朗日点非常困难。”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奥利弗敏锐地找到了奥利弗话语中的漏洞，“如果真的那么难测定，那最初的开拓者是怎么找到拉格朗日点的？”

       赛瑟姆老师摇摇头，“具体的资料都已经失落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最初的开拓者们为了寻找共振点，进行了大量的资源和时间投入，仅仅是为了寻找拉格朗日点就耗费了上百年，甚至超出了星门本身的建造时间。但是现在，这个星系中的人们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可是，既然那时的开拓者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奥利弗说。

       “因为形势完全不一样了，那时的开拓者相信群星，他们相信一定能建造出星门，那是一个黎明时代，而现在，我们的星系正在死去，科奥斯的人类文明已经步入暮年。”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奥利弗的心底升起，他望向舷窗外的黑暗，突然打了个冷战。有生以来，面对黑暗，奥利弗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六

       恐惧可以杀死我们，但也能让我们更强大。

——古地球谚语

       据说，当飞船穿越星门时，乘客是不会有什么奇异的感觉的。但当飞船真正进入漩涡的那一刻，艾莉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真正搞清楚拉格朗日网络的基本原理。有些科学家认为，拉格朗日网络本身其实是一种自然现象。持这一观点的科学家们打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比方，如果宇宙是一块儿巨大的奶酪，那么，这个奶酪上天然就存在着一些相互连通的网络。拉格朗日网络是三维空间中残留的四维管道而已，人类在穿越星门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四维空间里旅行的过程。还有一些科学家则认为，自然界不大可能存在这种网络，拉格朗日网络很可能是一个人类未知的超级文明放置的，至于这个超级文明放置这个网络是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艾莉对神秘宇宙的敬畏不禁又增加了一分。

    飞船即将进入漩涡，整个舱室都被漩涡发出的光芒照亮了。艾莉转头看向半躺在一边的爷爷，艾莉惊奇地发现，奥利弗似乎清醒了，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前视舷窗的漩涡入口，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白发上跳跃，干涸的眼窝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嘴唇微微蠕动，他说，赛瑟姆老师。

 

       这一年，奥利弗二十岁，他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特洛伊晶体采矿工了。他去赛瑟姆老师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利弗也意识到了赛瑟姆老师身上存在的许多疑点。比如，赛瑟姆老师对卡尔矿业集团似乎一直隐隐抱有敌意，而赛瑟姆老师自己也不敢抛头露面。他给奥利弗讲过的那些事情，一开始，奥利弗的确深信不疑，但时间久了，奥利弗对赛瑟姆老师的有些说法也逐渐开始怀疑。

       比如，卡尔矿业集团明明一直在号召大家采集资源，为修复星门做准备，但赛瑟姆老师却似乎不相信这一点。而他正在做的事情，比如寻找拉格朗日点，也分明是为了建造星门，可是他为什么不和卡尔矿业集团合作呢？奥利弗相信，卡尔矿业集团的星门建设部门一定也会有和赛瑟姆老师一样的科学家。也许正是因为无法测定拉格朗日点，所以星门建设才一直没有真正开始呢。

       很快，奥利弗就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赛瑟姆老师难道在骗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奥利弗就感觉胸口似有一块沉重的巨石般压着。如果赛瑟姆老师本身就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倒也还好，如果赛瑟姆老师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这些年来，奥利弗岂不是一直蒙在鼓里帮他干坏事？

       当然，他也不再相信那些关于开拓者的话，那些幼稚的梦想早已随着年龄的增长烟消云散。从一些书中，奥利弗已经读到了关于学校的知识，赛瑟姆老师根本就没有资格为他签发什么开拓者证书，那只不过都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有几次，奥利弗都实在忍不住想要找赛瑟姆老师问个清楚，但每次，当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赛瑟姆老师艰难地在那个大机器中工作时，都张不开口。

       这天，奥利弗又来到了“秘密基地”，一进房间，他就感受到一种和以往不太一样的气氛。赛瑟姆老师没有再摆弄那个大机器，而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一看到奥利弗，老人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奥利弗，我成功了！”

       “啊？”奥利弗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师，什么成功了？”

       “快来看看。”赛瑟姆老师转身朝房间中央那个大机器走去，奥利弗紧随其后。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异常之处，那台大机器大约有两米多高，整体呈现出圆形，底部还有许多管线和地板相连，机器的正面，有一个圆形的观测口，此时，观测口黑漆漆的。在观测口的右边，有一些排列得歪歪扭扭的物理按钮，看起来怪怪的。在机器的侧面，还有一排焊接的梯子，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和以往不同，今天，那个观测口被关闭了，旁边的一排指示灯也亮了起来。

       “我成功了，它终于开始运作了！”赛瑟姆老师走到机器旁，兴奋地说道。

       “老师，这到底是什么？”

       赛瑟姆老师伸出手，抚摸着那台机器的表面，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金属壳，看到了机器的内部，他庄严地宣告，“这是一台元素熔炉。”

       “啊？”奥利弗顿时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素熔炉？”

       “是的。”老人严肃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奥利弗竟然有些放心下来。原来赛瑟姆老师可能真的是一个疯子。奥利弗知道，元素熔炉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正是元素熔炉的发明和应用才让人类在太空中即使只开采少量易开采的元素就能合成几乎所有需要的元素。他不是没有在图片和视频里见过元素熔炉，元素熔炉是每一个空间城的核心，而即使是最小尺寸的元素熔炉也足有几十米高，那些大型的元素熔炉甚至高达上百米。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在战争中，艾普利空间城的元素熔炉已经被摧毁了，而且没有被重建的可能。眼前这个大家伙，虽然表面上跟元素熔炉的反应炉的确有些形似，但要说这是个元素熔炉，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不相信，”赛瑟姆老师搓了搓手，“但这真的是一个元素熔炉，和你知道的那些元素熔炉不一样，它只生产一种元素。”

       “什么元素？”奥利弗下意识问道。

       “688元素。”

       奥利弗顿时大吃一惊，688元素！但是，科奥斯星系本身储备的688元素在奥利弗出生前就已经消耗殆尽了，而且，所有的空间城都不具备制造688元素的技术储备。正是因为688元素的缺乏，科奥斯星系的人们才无法进行曲率航行，这也是阻碍星门建设的重要原因之一。

       “啊？！真的？可是……”

       奥利弗还是不敢相信，在这种看似简陋的环境下，赛瑟姆老师竟然真的制造出了688元素？

       “奥利弗，你知道688元素是什么吗？”

       奥利弗摇摇头。他只知道，688元素可是曲率引擎中最关键的燃料之一， 688元素和特洛伊晶体结合起来，就能驱动曲率引擎。

       “688元素可能是宇宙最深层的秘密之一。在远古时期，人类科学家就发现，大自然中自然存在的元素只有98种，”赛瑟姆老师难得地再次进入了教学模式，“从99号元素开始，后面的所有元素，都是人类在实验室中人工合成的。随着科学家们不断地研究和探索，新的元素不断被发现，元素周期表也不断扩展。到21世纪初期，人类已经发现并合成了一系列超重元素。超重元素的半衰期大都极短，并且随着原子序数的增加，半衰期也有逐渐变短的趋势。而且，在当时人类科技水平下，不断探索合成新的元素，其实也是一种人类对未知进行不断探索的过程。继续合成新元素的过程越来越艰难，在元素周期表诞生后的一个多世纪里，人类才合成发现了20种元素。”

       “随着原子序数的增加，超重元素的制备也越来越困难，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原子序数越高，半衰期越短，很可能会超出人类的观测手段极限，甚至有科学家预测，超重元素的序列是有极限的，原因很简单，随着原子序数的增加，元素的半衰期也急剧缩短，但普朗克时间是宇宙中的最小时间单元，是不可分割的，一旦半衰期接近了普朗克时间，就到达了元素存在的极限。所以，这个宇宙中能存在的元素数量一定是有限的。”

       “但是，后来又有一些科学家根据泡利不相容理论提出了新的原子核壳层模型理论。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重元素甚至超重元素也是可能存在的。接着，一位名叫格伦·西奥多·西博格的核物理学家率先提出了稳定岛理论，他认为，当壳层中的次原子粒子的数量达到特定数值时，壳层会达到最大的结合能，原子核也会更加稳定。这些特定数值被称之为魔数或者幻数。幻数的存在解释了重核子的原子核结构如何保持稳定，当原子核中存在幻数时，会在原子核内形成完整壳层，且壳层会因自旋轨道耦合而闭合。因此，之前认为的原子核序数越大，半衰期越快的假说很可能是不正确的。某些特定的超重元素的原子核反而可能是稳定的。因此，科学家们预测，在原子序数逐渐增大的范围内，可能存在着一个稳定岛。稳定岛中的超重元素的质子数Z或者中子数N是幻数，如果Z和N同时都是幻数，这个元素的原子核则被成为双幻核。科学家们预测，处于稳定岛中的元素半衰期很可能长于1日，甚至更长，但也可能小于1秒。还有一些科学家认为，由于裂变势垒较高，一些超重原子核的寿命可能比预料中的要长。但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人类没有能力去合成理论上位于稳定岛中的超重元素，所以也无法验证稳定岛理论的正确与否。但20世纪末的一系列对于114号元素同位素的衰变周期的研究以及118号元素的发现，从侧面证实了稳定岛应该是存在的……”

       ……

       尽管奥利弗几乎听不懂赛瑟姆老师到底在说什么，但他还是被赛瑟姆老师的激情给深深触动了。这时，奥利弗之前的念头又开始动摇，赛瑟姆老师真的是一个疯子吗？奥利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赛瑟姆老师这么有激情的给他讲课了，他没有打断赛瑟姆老师，而是像小时候一样静静听着。

       “……掌握了可控核聚变之后，核物理科学继续稳步前行，22世纪中叶，科学家们确认了预测中第一个稳定岛的存在，并顺利合成了第一个稳定岛中的大部分超重元素。随着可控核聚变技术的进一步演变，科学家在核物理领域也有了长足的突破，新的幻数也不断被发现。到26世纪初，人类已经发现了上百个新的幻数，在核物理的探索领域也已经接连跨越了三个稳定岛，并开始触及几个世纪前就被预测的稳定大陆。公元259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一位名叫科尔·弗雷曼的数学家发现了黎曼猜想和幻数之间的联系。他意识到，当人类越过第三个稳定岛之后，新出现的幻数和黎曼猜想中的数字是能够对应的。”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突破，古老的黎曼猜想被应用于最前沿的物理理论中，有了数学理论的武装和更先进的技术加持，核物理科学家们继续突飞猛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人类终于开始探索稳定大陆。公元2680年，人类终于攀登了稳定大陆的顶峰——688号元素。”

       “688号元素拥有双幻核，是人类在稳定大陆寻找到的第一个半衰期超过24小时的超重元素。得益于这个性质，科学家们可以对688元素进行深入研究。在对688号元素的研究中，科学家发现，如果将688号元素置身于更高级的真空能级中，它的半衰期就会延长至数千年。而且，688号元素有着奇异的空间特性，当继续提高真空能级，利用加速器将基本粒子加速到光速，对其撞击，将688号元素置身于宇宙创世级能量时，空间就会发生畸变。而这正是曲率引擎的基本工作原理。”

       “那——特洛伊晶体呢？特洛伊晶体到底是什么？”奥利弗忍不住问道。

       “有科学家根据宇宙演化史和超超重元素表现出来的在更高级的真空能级下半衰期变长的性质提出一个元素发展理论。在宇宙诞生的某个阶段，也许是宇宙大爆炸后的0.0001秒，当时的宇宙真空能级比现在要高，当能量在空间中沉淀下来开始形成物质的时候，更高原子序数的元素也诞生了，其中就包含688号元素。但随着宇宙的逐渐冷却，真空能级不断降低，超重元素纷纷衰变变成了轻元素，直到只剩下98号元素之前的元素。科学家们根据这个假设，计算出了能够支撑688号元素存在的真空能级。在这个数学方程式中，科学家们寻找到了两个解，第一个解就是688号元素，随着时间变量的推移会消失，这也符合现实物理世界中的特征。让科学家们困惑的是第二个解，按照理论推算，第二个解是一种化合物，且很可能是当年与688元素伴生的化合物。理论上表明，这种化合物很可能一直存在到了今天。”

       奥利弗突然明白了，他喃喃道，“天哪，特洛伊晶体。”

       “是的，这种化合物就是特洛伊晶体，有了特洛伊晶体，就能彻底驯服688元素，来精准地控制空间畸变，才能制造出曲率引擎。如果没有曲率引擎，即使在一个星系中，依靠常规引擎，短短的航程也会消耗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可以说，曲率引擎本身是人类真正进入星际时代的重要基础。如果没有曲率引擎的加持，恐怕人类会被永远锁在内太阳系，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发现拉格朗日网络。”

       “可是，老师，”奥利弗终于说出了他的疑问，“为什么？”

       “什么？”

       “我是说，这一切，你为什么要躲藏在这里，既然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孤岛重连计划，你为什么不和卡尔矿业集团合作？你制造出了688元素，能够重启曲率引擎，你一直在定位拉格朗日坐标点，你一直在制造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器，这都是为什么？老师，你以前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你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你真的是一个——”

       他生生地将“叛贼”二字从嘴边憋了回去。

       赛瑟姆老师抬起手，制止了奥利弗，“够了，奥利弗！”

       奥利弗闭上了嘴，但他依然倔强地看着老师。

       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身体，赛瑟姆突然变得更苍老了，他伛偻着身体，慢慢走向那个探测通讯器，伸出手无意义地摆弄着那些天线。

       过了良久，赛瑟姆老师才转过头，朝奥利弗招招手，“奥利弗，你过来。”

       奥利弗慢慢走了过去，这时，他的心里有些愧疚。

       赛瑟姆在那张他总是坐着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他指了指奥利弗小时候经常坐在那里看书的一个箱子，“你也坐。”

       奥利弗坐下后，赛瑟姆说，“孩子，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知道，卡尔矿业集团一直在宣传，你们所作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修复星门，让科奥斯星系重回拉格朗日网络，对吗？”

       奥利弗点点头。

       “但这不是真的，孩子，这一切都是谎言。”赛瑟姆老师的下一句话让奥利弗大吃一惊。